謝榮華

歇了耕，肘著鋤柄尖的父親氣不喘腰不彎，寸長的銀發映著紅艷艷的朝暉。這精，這氣，這神，仿若適才從土里拔節出來的一般！

父親所立的地方是一片白菜地，共六畦。半大的白菜桿是桿葉是葉地迎風列陣著，父親就在此間揚起劍眉指指點點：

一，二，三，四；

二，二，三，四；

三，二，三，四；

四，二，三，四……

父親數數有點怪，像個廣播體操的領操員。數著數著，由鋤柄頂著右肘的那手的指尖，讓蓄了半寸多長的煙蒂“吱”地一聲燙個正著，父親甩掉煙蒂，肘不離鋤柄繼續數數：

三二，二，三，四；

三三，二，三，四……

“爸！我想您是老糊涂啦！六畦菜地，每畦都橫種四棵豎種百棵，一共是二千四百棵白菜才對呀！數來數去，怎么可能就變成‘一千二’了呢？”

父親憨憨地笑了，說：“飯甑再大，它還能大過鐵鍋了去？你個大學生，民營企業家，還別瞧不起你當農民的父親數數！——趕緊兒回省城去，仔細打理好你自己的公司，大清早的開車跑到我這里，不影響了公司的效益么？”扛起鋤，父親故作神秘地說：“時間就是金錢，效益就是生命。你小子學著點吧！你看我這片菜地里的白菜，再過十天半個月，就是一千二百塊錢經濟效益呢。”

這老頑童！虧得他數白菜數個老半天，在預算自己腰包的鈔票哩。

心有千千結。母親過生后，橫亙在成功人士心頭的，只剩下空巢老人獨守家園這一心結了，就驅車四百里回家探父，生怕失了孝道。

此情此景，兒子大感欣慰！

在兒子的記憶里，父親能有如此般的神采，這應該是第三回。

第一回是在接到兒子的高校錄取通知書那天中午，父親裝一大碗白米飯，碗沿圈上頭蓄成饅頭狀，他恭恭敬敬地將“供品”擺放在佛櫥背上，燭光搖曳蟬聲不斷，父親口中念念有詞，兩行清淚吧嗒吧嗒地滴落。奇怪的是父親劍眉之間擠出和溢出的都是笑。

第二回在吃孫子的滿月酒時，父親包了一輛旅游大巴，將足足坐滿了五桌的三姑六婆，七姨八嫂全部帶進省城。敬酒時，父親幾次讓煙蒂燙著了手指根兒卻好似渾然不知，最后應該是燙疼了，竟把煙蒂甩進鮑魚湯里，引得親朋們哄堂大笑。

這一回沒有母親的靈牌，也沒有親戚在場，父親在自娛自樂。

兒子放了心。手握方向盤，在驅車回程中兒子不免又擔起心來：為了他的每棵白菜五角錢，這十天半個月里，父親不知還要揮多少汗餓幾頓飯呢。

準半個月，父親來電話了，說自己種的白菜，有人肯出一千塊錢包銷，他不讓。父親說不能讓黑了心的菜販子拿種菜的不當人待，他查過，這些人，一不鋤草二不挑糞，所賺的錢，是種菜人的雙倍！

電話掛斷之前，父親俏皮地說，我種出來的白菜，棵棵兩斤半，全是綠色有機食品！

又半個月，父親在電話那一頭里滿是哭腔，說白菜都長到五斤重一棵啦，八百塊都賣不出去！

什么原因呢？各家各戶白菜都長得旺相，菜販子到地頭來，人人競相壓價！

到末了，父親說，他真想喝一瓶樂果下去！

但是父親很快就從電話的另一頭獲得了喜訊，說省城蔬菜公司的汽車已開在路上，他們做水白菜，要五斤重的三千棵，不達到規格的，價錢減半。

父親就又站在他的六畦白菜地里數數了。這一回，從東方魚肚白開始一直數到日出三竿。